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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六指怪”

麦吉

《霸王别姬》切手指片段,忽略第六根手指从大拇指移到小拇指上的电影漏洞

网络上,六指被定义为一种遗传性的多指畸形疾病,病因未明。除此之外,外在因素如药物、放射性物质刺激甚至环境污染都可能成为导致六指的重要原因。而手术切除是唯一的治疗方法,通常三岁之前是最佳的手术时间。

马瑞阳的父母和其他亲戚里没有任何人是多指,三岁就做了手术的他对于自己的六指记忆也都是从父母那听来的。“我父母说那时候我能用右手的两个拇指夹筷子,而且不懂事,经常举起来和别人炫耀,可能从小感觉我跟别人不一样,还挺骄傲的。” 马瑞阳出生那一刻,父母是震惊并且难过的,尤其是刚出生那一年,妈妈不敢带着他出去见人,就算出门的时候,也会特意把他的右手藏起来。

不过,手术那天的记忆,马瑞阳倒是很清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一群小伙伴在老家的胡同踢球,球被一个小伙伴踢到了马路中间,我就跑过去捡那个球,然后一辆小箱货车不偏不倚地压在我的右手上,再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手术过后,父母希望手指的形状可以恢复正常,让马瑞阳将有些变形的大拇指硬往上掰,希望可以变直,可惜坚持了很多年还是没什么效果。童年时期的小朋友总是没什么畏惧和在意的东西,但在父母的要求之下,上了小学开始对社会慢慢有了一些认知以后,马瑞阳才意识到,自己那一条伤疤和 “与众不同” 并不是一件好事,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学会了隐藏 —— 照片里再没出现过右手甚至右胳膊。

上小学之后,马瑞阳在拍照时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右手 图片由马瑞阳提供

“最近几年,我记得很清楚,我爸爸和我说,要不把我的手指切下来,给你换上得了,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我知道父母是有多爱我的,他们很想保护我。”

因为隐藏得好,除了亲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看电影时,如果不是他主动向我们展示,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那时候是16年2月,马瑞阳还在伦敦艺术大学的中央圣马丁读硕士,准备着手自己的毕业作品,后来他告诉我,手指这件事儿像鬼魂一样一直跟着他,不仅仅是在身体、行为,也从心理上影响着他,拍摄中国六指人群的想法就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

交流过程中,我们都不愿意提 “六指症” 这个词,可能是因为朋友的关系,我知道他跟我们没有任何不同,没有病症,好比每个人长相各异,他也就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跟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而已,而且因为这一点 “不同”,他比我们多经历了一刀。但是在他向我们展示网上的那些真实的六指图片时,我还是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抗拒和排异心理 —— 这些手和脚的形状确实不太一样。马瑞阳是我遇到的第一位 “六指人”,而在下决心做这个主题的毕业作品之前,他自己也没有遇见过除他以外的其他六指人。

马瑞阳为毕业作品制作的六指手模图片由马瑞阳提供

在中国,多指的出生率是千分之一,这是个不低的概率。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见不到这一人群,除了已经完成手术的,还有很多主动或者被动隐藏在我们身边的人。手,是日常生活、工作中使用率和曝光率最高的身体器官,而手部畸形,无疑会对他们产生方方面面的影响。哪怕这种先天的肉体差异不是自己选择,也不是自己的过错,他们仍然需要承担着 “身不由己” 带来的对待甚至歧视。

马瑞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把六指贴吧里的3800多条帖子和评论看了一整遍,其中有六指儿本人也有家属,大家会在贴吧里交流自己的情感或者询问手术方面的事情。通过他们留的各种联系方式,马瑞阳挨个寻找,前前后后认识了1500多个六指儿。在更加深入的了解之后,选择了可以进行拍摄的对象,于16年12月回国,从北京出发,先后到了重庆、浙江、广西及河南,拍摄了属于他自己和六指群体的短片,作为毕业作品的一部分。9月15日星期五,VICE 将以VICE爱看的形式播出这部短片。

大部分受访者长期生活在异样的目光中,即使是已经完成了手术的人,也会因为自幼心理上的创伤而习惯于躲藏。面对面的交流请求,很多人直接拒绝。最后,答应接受采访的一共22人,包括他们的父母和医生。然而,想要说服六指儿直面镜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等于直接把他们隐藏多年的秘密暴露在了大众面前。短片里一共出现了三个六指人,最终妥协的理由都是 —— 希望自己的经历可以帮助到更多人。

周逢军,右手拇指六指

第一个采访对象叫周逢军,浙江人。因为家里迷信,他没有做手术。现在,即便他主动要求,父母也不同意。上小学后,总有调皮的学生扯着他的手嘲笑他,让他从小就害怕进入新环境或者结交新朋友,所以在高中选择了退学,参加工作。因为手的原因,他从来没考虑过需要暴露在大众面前的服务行业,只能选择后厨的工作,避免和外界的接触,性格也因此变得更加内向,甚至自卑。

妻子的出现为周逢军的生活带来了新的希望,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是去年刚戴上的。两人目前没想过要小孩的问题,在我提问是不是考虑到六指遗传性时,马瑞阳告诉我 “不一定会遗传,现在大部分情况都是家长没有小孩却有,你看看我。环境、饮食都有关系。”

小吴,左手拇指六指

第二个采访对象小吴,在广西上大学,他的故事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小吴生活的村里有一个螃蟹湖,是埋祖先的地方。因为他的六指跟螃蟹湖的形状很像,家人觉得这是吉兆,而从他出生起,家里的条件也开始一点点变好,于是,这根手指在家人眼里是个可以招财的好东西,坚决反对他去做手术。现在,虽然已经上了大学,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受尽了别人的嘲笑和歧视。“有一次放学的路上,有几个隔壁班的学长在半路上拦住了我,说我是六指怪。” 这些事情重重叠叠地发生,导致他在一段时间内在家都不敢上桌吃饭,躲在一个角落里,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敢见。

第三个采访对象也是来自广西的女孩,叫潘晓燕,目前已经参加工作。虽然小时候就完成了手术,但是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一直向男朋友隐瞒自己曾是六指的事实,直到通过其他六指人劝说之后,才向男朋友坦白。而男朋友因为顾及到了多指的遗传性,最终选择了分手。

采访结束的时候,晓燕一下哭了出来,她从没想过真的有人会来关心他们这个群体。

医生为六指儿童 “诊断” 图片由马瑞阳提供

多指,如果发生在脚上,意味着不能放心大胆地穿凉鞋。发生在手上,他们也无法一年四季带着手套安然度日。虽然马瑞阳不愿意把 “多指” 定义为一种疾病,但是国内的医院也的确有这一领域的权威大夫和专家。通常,医生建议在孩子早一些的时候进行手术,这样会对他们心理上产生比较小的影响。最终,马瑞阳没有在短片中加入这段采访,“如果我放进去,好像就承认这是一种病了。而我只想让这些跟我有相似经历的人讲他们的故事,也许我们更应该思考的,是到底应不应该用一个所谓的标准去判断他人是否正常,不管是身体上还是思想上,不同的就一定是错的吗?”

在一些国家,“多指” 已不再被视为一种畸形,更多人认为这是一种 “不同”,毕竟对每个单独的个体而言,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思想上,都是以一种 “不同” 存在。 而我们生活的地方,一套在社会根深蒂固的思维模式下形成的判断标准,恶狠狠地将 “六指” 与 “错误” 画上了等号,而歧视似乎也变得理所应当起来。

医生为六指儿童 “诊断” 图片由马瑞阳提供

“其实这些道理我都懂,就怕别人说闲话。”

如果长出六个指头这件事一定会给当事人带来些什么,也绝不应该是谩骂、歧视和指责,毕竟他们不是妖怪,他们没有犯错。而造成所有困扰的,难道不是这个畸形的社会吗?

下图为赵思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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