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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生死:无处安放的叙利亚

志愿者与孩子们画海娜 图/赖文鹏

“感赞真主,Fatima,你回来了!快进屋……Zehra!Zehra!快看谁来了!”打开居民楼的大门,是微微颤抖的声音和梦里几度出现的熟悉画面,书法老师萨拉赫家慈祥的老奶奶一身黑袍,头上还有家乡特色的方巾装饰,矮胖的身形站在楼梯口。久别重逢,不知是抱得太紧还是心情激动,竟有些喘不过气,门口脱鞋的工夫,里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我刚进屋门,老师的小女儿Zehra就直接扑进怀里,她腼腆的微笑和紧握的手就足矣,无需更多言语。

有句阿拉伯谚语“喝过尼罗河水的人还会再回来”,想必幼发拉底河也如此?寒假志愿服务时在Halfeti镇喝着幼发拉底河水许下的愿望成真了,今年暑假我和新的伙伴们一起,又回到了老朋友身边。

我们这次志愿服务的目的地是距离土叙边境线约3公里的哈塔伊省雷伊汉勒镇,那里有一家名为Bayti(阿拉伯语意为“我家”)的孤儿院。叙利亚对于孤儿的定义是失去父亲的孩子,这个孤儿院陆陆续续收容了近65名在战争中失去至亲的孩子们。

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战乱之苦,流落到异乡的他们积攒了很多情绪需要表达,我们用颜料画笔或者多彩的活动让大家享受过程,稍稍缓解他们心理的创伤。而叙利亚朋友们也又一次治愈了我们。

“人们哭泣,是因为他们还在追求幸福”

飞机还未落地哈塔伊省的时候,无意瞥见了窗外金黄、嫩绿的方块田野随机交错,配上青山白云,明快的色彩让我一眼便爱上了这个边陲小城。叙利亚的战乱延续至今已经六年之久,300万叙利亚人被迫离开家乡来到土耳其,雷伊汉勒曾是他们入境的重要选择之一,近年来由于极端组织活动猖獗,2013年5月在雷伊汉勒镇发生两次恐怖袭击之后,土叙边境在雷伊汉勒的两个入境口也于同年6月宣布关闭了,只有伤者才能经过许可入境短暂治疗。小镇的生活远非飞机上看到的那般完美,生命的希望和死亡的阴霾组成了更厚重的色彩。

哈塔伊省航拍 图/满园

我们住的旅馆距离边境不到2公里,从床头的窗向外望去就是叙利亚,土叙之间的高墙在半山腰清晰可见。旅馆中有一个花园可供客人们聊天休息,满架葡萄在我们刚到时还是绿油油酸溜溜的,另一侧的餐桌紧邻花圃里的一片罗勒(),正合小镇的阿拉伯语名字雷伊汉勒(),那也是我们最喜欢的位置,每次用手轻抚这片开着纯白小花的嫩绿罗勒,都能留下满手余香,沁人心脾。

旅馆二层打通了隔断,装修成会场大厅,我们住的一个月之中几乎隔天晚上就会有婚礼包场,200美元换一晚歌舞升平,著名的叙利亚曲子和鼓点被配上了土耳其语的歌词,间或能够听到女生们的特色欢呼,响彻四邻,凌晨一点伴着宾客离去时的摩托轰鸣才算消停。

而穿插在歌舞声中的常常是街边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响笛,运送着边境过来的伤者,我们的司机大叔有一晚不得不赶去边境,接回在轰炸中严重烧伤的亲戚,送到小镇上接受救治,从那以后每次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都更揪心了……偶有几次,晨光中醒来,窗外传来小镇的广播,是宣布某某去世的消息……我躺在床上茫然、无力,生与死就这样发生在身边。

宿舍窗外的土叙边境 图/满园

“别担心,我们早已经习惯了流血和死亡”

“你知道吗?叙利亚人个个都是专家,我们能从声音的大小和音色判断出武器枪炮的远近和种类”

“生活对于我们是煎熬,死了也许才是解脱”“你们的父亲无可替代,他们现在在天堂,比我强多了”

……

每次在旅馆听到外面清晰可辨的枪击炮轰声时,一起回响在我脑海的还有叙利亚朋友们这一句句用看似轻松的口气讲出的话语。

旅馆的老板是位善良的大叔,若不是亲眼见到,真的很难想象他魁梧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小男孩的心。他每天伴着晨光,带上叶子和剩饭,与院子里养的乌龟还有收留的野猫说话;晚饭后抽着水烟在本子上画出梦想的世外桃源,安静的村庄里有树有羊有河流。

旅馆大叔和画作 图/满园

我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周才发现,馋嘴的猫咪不是孑然一身,她有5只新生的猫宝宝嗷嗷待哺,我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它之前的种种,甚至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就像知道孤儿院的男孩Feisel身世之后,他的任性、他的霸道在我们心里一笔勾销,只想给他大大的拥抱。这个孩子的母亲丧夫之后寄居兄弟篱下,自己的三个儿子被舅舅的家庭所不容只能送来孤儿院。

旅馆中的猫咪母子 图/满园

生死转瞬,既然活着,就要承担所有的泪与笑,就像寒假时在尼济普结识的戏剧老师说过的:“人们哭泣,是因为他们还在追求幸福……”

“爸爸,为什么外面的人说话我听不懂?”

在土耳其的这一个月中,我们结识了一位位可爱天使。见面的第一天,我们没有额外准备课程,想先和孩子们接触一下,了解彼此之后开展活动也会顺利很多。本以为这些受过创伤的孩子见到陌生面孔会有些冷漠和抗拒,然而没想到的是,我们初次见面就受到了超乎想象的热情对待,孩子们对我们充满好奇,争抢着拥抱,窜到背上让我背,还有四五个女孩子同时往不同方向拉着我的头发想给我梳好看的辫子,虽然场面失控有些无助,但还是感动于孩子们对我们无条件的善良与信任。

初到孤儿院 图/杨子石

大概世上的女孩子都有一个公主梦吧。“Fatima,Fatima,给我画一个我是新娘的样子吧!”“Fatima,帮我画一个我和妈妈还有姐姐一起的样子吧!”她们一句句奶声奶气的恳求、一双双纯净的大眼睛,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圣·埃克絮佩里笔下那个坠落凡间的小王子。

Safa是一位9岁的女孩子,而身材娇小的她看起来就像五六岁的小宝宝,懂事的样子又好似十几岁的大姑娘。每次做活动,她总是像小猫一样默默守在我身边,当孩子们为了争抢志愿者的爱与关注在我们面前扭打、而我的劝告又无济于事时,Safa总会挺身而出给大家排好顺序,自己则甘心排在最后。我们和孩子们画纸扇子的时候,Safa又是最后才拿到属于她的那一把,可是出门就被打闹的男孩子弄坏了,Safa孤孤单单地蜷在花园边的椅子里,肩膀一抽一抽,默默流着泪的样子看得我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的母亲年纪轻轻,丈夫在战争中去世之后,受生活所迫改嫁他人,姐弟4人都只能留在孤儿院,母亲有了新的宝宝,每次我们一起画画之后,Safa总会找一张纸让我画下母亲和她穿公主装的样子,然后她是母亲怀里的小婴儿,她怀里也要抱一个,她不会埋怨新生儿占据母亲的爱,而是把他们都当作生命中重要的人时时记念,甚至想给予他们更多的爱。

Safa和她画的满园T恤上的猫咪 图/满园

“嘘——低下头!别说话!”司机大叔8岁的小儿子那晚在车里提醒我们的样子严肃得让人有些害怕。从孤儿院到机场取行李的路上,有很长的一段都没有路灯,从叙利亚吹来的晚风灌进车里,萨拉赫老师和原是律师的司机大叔交谈着故乡霍姆斯和伊德利卜的局势,而坐在后排的Abdullkerim在和我们握手之后就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我想起在孤儿院的时候,只要和孩子们微笑着拍拍手,总能打破尴尬玩到一起,有趣的是每个孩子的拍手游戏都有自己的节奏需要我们适应。

我用这个方法也和Abullkerim很快熟悉起来,他一改之前的高冷,变得活泼健谈,尤其是对面飞驰而过的救护车更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连说带比划,“被绞死的尸体一个个挂着,勒着脖子,像这样……”黑暗中他瞪眼吐着舌头,我想或许是响笛刺激了他,于是拍拍他的肩,想让他安心。没过一会儿,机场附近检查站的灯光出现在远方,没想到他更紧张了,叙利亚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们打人,很多人打一个,满嘴都是血……”“你们要这样,一定不能说话!”他给我们做示范,整个上身伏低了,满眼的认真与担忧。战争的苦难给幼小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然而可怕的经历带不走善良的本性,这个孩子满脑子想的只不过是保护我们免受伤害。

书法老师儿子编制的传统花纹 图/满园

书法老师带着家人刚来土耳其时,孩子一句“爸爸,为什么外面的人说话我听不懂?”竟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忍不住落泪。在叙利亚的霍姆斯,萨拉赫老师有一个艺术中心,书法和画作上千,还珍藏了800多部古籍,硝烟四起,他的艺术中心在轰炸中化为灰烬,这对于身为艺术家和诗人的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如今的萨拉赫老师虽然仍坚持着创作,但再难有曾经那般热情。

7月底,老师因诗歌的成就获奖,我们纷纷祝贺,他笑着感谢,深绿的眸子里却难掩悲伤,他说要是原来,这样的嘉奖也能办个聚会全家欢庆一下了,如今恰逢困苦之时,除了尚在霍姆斯艰难度日的父母长辈,还有困在土耳其难民营的姐妹一家……连当面和家人分享喜讯都做不到,“虽然成功,尝到的却是失败的苦涩”。

但他还是感恩生活中的一切,18岁的大儿子在报社印刷厂打工,已经订婚还在努力准备读土耳其的预科班;二儿子不分寒暑总是带着帽子,我无意中发现他有大半个脑袋因受伤没有头发,但没有影响他在家居店工作,做得一手精致的装饰花纹;小儿子年仅12岁,暑假里也不得不参与到打工补贴家用的行列,在楼下的小卖部给土耳其老板干杂活。

说起来到土耳其之后的日子,司机大叔露出满足的微笑,在叙利亚他曾是德高望重的律师,如今在土耳其沦落到司机的地步,为了生计整日奔波,但至少能换子女安稳的日子。

回想起来,我们接触的叙利亚朋友都有温暖的笑脸,但在这笑容背后,哪一颗不是破碎的心呢?

乐善好施的Felafel店 图/满园

“我们会回去的……会回去的”

和书法老师萨拉赫相识于寒假的志愿服务之旅,惊叹于世界太小,缘分太奇妙,我在国内的书法老师是他的好友,茫茫人海,大陆两端,中间只隔一个人。

寒冬一别,我和老师一家从未忘记彼此,春节那时带去的毛笔、墨汁还有中国茶都被老师放在了柜子最高层,灯罩上系着上次送的中国结,小天使Zehra又长大半岁,不是为了在寒冬寻找温暖的怀抱,盛夏时节她依然像只小猫咪,喜欢依偎在我怀里。说起她见到我一点也没有认生,老师和家人对我说,“我们每天都会提起Fatima,盼着你再来家里做客,你看,电脑的桌面还是上次你来时和Zehra的合影,你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我们舍不得换”。

与Zehra重逢桌面背景是我们冬天的合影 图/杨子石

志愿服务行程过去大半,一个寻常的下午,孤儿院的老师通知说要提前送孩子们回家,下午的志愿活动可能要取消了,幸好我们坚持赶去送送孩子们,拥抱、飞吻、强颜欢笑目送他们坐车离开,想到一周之后的告别,转身就是控制不住的眼泪。谁能想到,这一别竟差点儿真的成为最后一面,孤儿院那天之后被上级要求休假一周,好在我们最后调整行程,还是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们身边,用尽可能的陪伴为这次暑期之行画上句号。

送别孤儿院的孩子们 图/满园

最后几天回到雷伊汉勒,再见老友时,唯独不见猫妈妈,原来上次我们离开没几天它就病逝了,寻常的再见竟成永别。5个猫宝宝的生活天翻地覆,本是偎在妈妈怀里吃奶的年纪不得不啃着干硬的剩饭活命,有两三只嬉闹依旧,也有一两只喜欢卧在一旁或是执意蹒跚着走向花园的角落,像在寻找着什么。孤儿院的孩子们也是如此,众人奔跑玩耍时,总有几个孩子,静静坐在一旁,或是局外人一样旁观一切,或是凝眸望着远方,看着孤独瘦小的身影,也不知道是否该去打破那片宁静……

志愿服务期满葡萄也成熟了 图/满园

离开时,旅馆的葡萄架上挂满一串串散着甜香的紫葡萄,想起了回程路上司机也恰巧放着阿拉伯著名歌唱家法鲁兹的歌曲《夏天呀夏天》,悠扬的歌词里提到串串葡萄。萨拉赫老师途经一片葡萄园时讲起来家乡的果园,身边的叙利亚司机补充附和,他们最后异口同声地说着“我们会回去的”“会回去的”,那口气似是喃喃的呓语又无比坚定。

战乱延续至今已经六年,叙利亚这个词的阿语本意是“白皙的美女”,如今却被毁得满目疮痍,她的子民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零。萨拉赫老师虽然从未到访中国,却对中国的思想文化有着深刻的见解,他也喜欢水这个核心的意象,利万物而不争;看似柔弱却有固成坚冰和水滴石穿的强韧;水是无定形,但另一面来看又可以随任何形状……

那一晚在老师家的天台,我抬头望着满天繁星,联想起之前聊过的这番话,突然觉得,对于他们来说叙利亚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故乡。那个曾经美好的叙利亚无处安放,但有他们的身影就有叙利亚的色彩,叙利亚又仿佛无处不在。

孩子们就是未来最大的希望。我们曾组织孩子们用手指涂抹颜料作画,课后打扫教室的时候,我无意瞥见孩子们擦手用的湿巾,绚丽的色彩震撼人心,让我忍不住翻遍教室的垃圾桶,把每一张湿巾都拾起、展平、收好。这些湿巾是孩子们的无心之作,这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仿佛孩子们心灵的投射,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蕴藏着最动人的美,一如这些边境城市中顽强成长的小天使们。

文艺男孩Sittam 图/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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