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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晴——和你一起飞翔

和你一起飞翔

文/郑晴

图/陈婷婷



这是间价格不菲的私人病房,病床的四周按照患者的意愿垂着长长的厚重的帐幔。病床上的女子有着苍老而美丽的脸,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将这矛盾的两者协调得如同硬币的两面。那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优雅气质说明她肯定出身于上等地球人的家庭,有过极好的家教。

“罗比……”她气若游丝地轻轻唤我,眼神慈祥如春季拂晓的晨光。

“我在这里,妈妈。”

是的,这个时候她是我的母亲。罗琳·特洛伊女士,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吧。我现在是高大帅气的地球男性,有着带金红色的褐发和总是在微笑的眼睛。我在她的床前跪了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

“妈妈,我从德罗姆星云回来了,那些可恶的德罗姆强盗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以乐观开朗的语气说着。罗比·特洛伊就应该是这么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

“我很高兴,罗比亲爱的,可是我很累了。”老夫人的眼里涌出一抹晶莹,“我想睡一会儿,亲爱的,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会的,妈妈,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本来我应该这样回答的,这是合约上规定的最后一条。

可是罗比不会这样说的。有个声音在脑子里响起来。没人比特洛伊夫人更了解她那无比热爱星空和冒险的儿子,那早在三十年前就在地球联盟对德罗姆人的战争中失踪的儿子。她知道他的回答——

“妈妈,我能陪你一会儿,可是在你睡着以后,我就要驾着‘天使兽’出发了,我的战友们还在等我归队呢。”

“那么抱抱我吧,亲爱的。”我照着做了,老夫人在我的怀里轻得像片单薄的羽毛。

“我爱你,我的儿子,你是我的骄傲。”

安详地吐出最后的气息时,她微笑着说。

“干得不错,你所需要的认证点我会通过网络划到你的账上的。”

“谢谢,再有类似的工作别忘了找我。”

“那当然,流荧,你是你们这行里面最棒的。”

我冲他笑笑,然后便在对方面前融化成不定形态,大摇大摆地滑过医院的走廊。按照规定,非工作时期我们是不能拥有固定的外部形态的。

无论如何,我只是个低贱的格特姆人。我的职业是“替身”。


“嗨,流荧,这次的工作怎么样?”

隐光在他的营养槽里流动着身躯,发出在别的种族看来只能是五光十色的光芒的问候。

“还成吧,我快累死了。”懒洋洋地回答完他,我连再多发一点光的力气都没剩下,还是流回槽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真羡慕你啊,还差三百个认证点就可以得到拥有‘外形’的权利了,我还差六千多个呢……”隐光啰嗦起来便闪个不停。

一般来说,像我们这种感应能力不强,不能为军队效力的格特姆人,只能通过为社会工作获得一定数量的认证点以后,才能拥有固定的外形。这些外形大部分都是肯特人或格摩罗人,要想得到地球人的外形,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认证点,认证点不足则只有在为政府完成特别重要的任务时才能得到这种殊荣。

其实我并不十分热衷于拥有“外形”,比起蜥蜴似的肯特人和毛茸茸的格摩罗肉食兽,我现在的形体——也就是没有形体——更令我觉得轻松自在。但拥有了固定的外形,就意味着地位的提高,意味着有了朝拜圣树的可能。

“再给我们讲讲故乡的双子星吧,你知道的,我们中间的大部分都是在别的星球出生的。”

隐光的恳求当中夹杂着同伴们纷纷表示赞同的光束,甚至有人兴致勃勃地抢在我的前面在空中打出缤纷的图案——渺茫群星的中间,两颗相互围绕对方旋转的恒星,就在那里,在双星系统的十颗行星中的第四颗,是我们曾经的故乡。

也是格里特里树生长的地方。

尽管已经疲累不堪,我还是努力调试着从体囊深处散发出来的光芒,让它们按照某种节律在空中描画出繁复的图案——这是属于格特姆人特有的歌唱方式:用光与影描绘的诗歌。

大家都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所有的人仍然随着它的旋律轻轻荡漾着身体。

“金黄的双子星下,一望无际的生命之海。粉红色的花朵围绕格里特里树飞翔。第一个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融合成为海洋,第二个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流上圣树的枝条。云神赐给我们生命的种子,我们与命中邂逅的那个人分享……”

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把这首歌唱完过。

“他们为什么害怕我们,流荧?”在一次我跟他一起执行替身任务结束后,隐光望着明显是落荒而逃的委托人的背影不解地问,“我们明明是最低等的种族。”

“因为格特姆人会‘读’出他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地球人是这么说的。他们的所思所想在我们面前就像一本随时都可以打开的书,所有的阴暗肮脏都无处躲藏。”我倒是可以理解,我们习惯的问候方式会给统治阶级造成多大的困扰。

“可是我们中间能做到的人并不多,而且都上了战场——其实我挺羡慕那些选择战斗的同胞,他们可能拥有地球人的外形,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得到参拜圣树的权利!想想看,流荧,在那金色的叶片间,邂逅你命中注定的恋人,在花朵们的歌唱祝福之中,吞下神圣的生命种子,和她完全地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隐光的全身都因为激动的向往而闪耀起银色的光芒。

我没有告诉隐光他们是不会给我们“生命的种子”的。那些我们故乡的圣树所结出的种子是能够搁在太空母舰发动机的能源舱内,使这个庞然大物在瞬间实现星际跃迁的优质能源。他们总是有那么多的舰队,多到足以铺满整个钛城的天空;他们又总是有那么多新的领土要去征服,每一艘雄赳赳地出发的船上都塞满罐头似的营养槽。拥有感应能力的格特姆士兵是多么有用啊,他们能变形成敌人最害怕或是最亲爱的形象。在战场上,这两者都一样的有效。

只需要向他们允诺说战胜归来的英雄可以获得朝拜圣树的许可——事实上,最终能够活下来要求兑现承诺的格特姆虫子少得可怜。

格特姆虫子,他们这样叫我们。可怜的,软弱的虫子。


太阳纪243年,地球联盟对外扩张的远征部队发现了格特姆星。

“燃烧的火焰从天而降,云神在战车之后咆哮。圣树的叶片改变了颜色,双子星失去了光芒……”

太阳纪286年,在发现所谓“生命的种子”是原理不明的巨大能源之后,地球联盟开始了派遣部队,强行登陆,宣布所有权。

“怎么了流荧?继续唱啊!”

太阳纪532年,将近几百年的战火之后,格特姆人正式被纳入地球联盟,成为几个地位低下的种族之一。

“抱歉。”我冲所有的人闪耀,“下面的词我不记得了。”

大家遗憾的叹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只是没有料到隐光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流荧,你说,还会有野生的圣树吗?我知道母星上所有的圣树都在地球人的保护之下,可是也许……这宇宙是如此之大,在哪个角落里说不定还会有完全不属于任何人的格里特里树……”

突然间所有的寂静同时降临。母星上早就没有哪怕一棵圣树了,隐光。

“也许……”我努力挤出一点微笑的光芒来,“也许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其实并没有忘记那歌词中的任何一个字,毕竟我是少数最后从母星上分裂来的人之一。那个时候稚嫩无力的我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点一滴地回想起这首歌,这些代代相传的记忆和传说。

我张开初生的感应之网,了解到我栖身的这棵格里特里树正在被人从母星的表面连根拔起,巨大的、永恒的黑暗正随着头顶的金属罩缓缓降落。

那是格特姆星上最后一棵格里特里树。

那是我最后一次望见故乡,那温暖的、金色的双子星。

营养槽顶端的召唤灯凶神恶煞地亮起来的时候,我刚流动着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

是老板找我,用的还是红光。

老板是个一百五十多岁正当壮年的地球人,光秃秃的脑门上泛着油亮的光泽。我一直都在怀疑他衬衫上的扣子是经过特殊改造的,不然早就应该被他的大肚子给撑得连连尖叫着警告了。为了照顾老板的心理,也为了表示对统治阶级的尊重,我赶紧特意准备好耳朵、眼睛还有嘴。

“流荧,你这次的工作完成得不错,但是……你的最后一句话,超出了合约规定的范畴。”老板粗胖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一下一下。

“合约要求我让罗琳·特洛伊毫无遗憾地去世,我做到了。她希望得到那样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特洛伊夫人希望这样?”

我盯着老板的手指,老板盯着我。

我开始后悔长了这张嘴,早知道就只长耳朵和眼睛好了。我一直都假设自己并没有太强的感应能力,我讨厌被送上太空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异星种族作战,我情愿待在钛城,尽管它狭小、拥挤而喧闹。

“我猜的。”我努力装作理直气壮。

老板摆了摆手,表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搞得他心烦意乱。

“我想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流荧,你只差三百个认证点就可以拥有‘外形’了。老实说,你是我见过的‘替身’中最优秀的一个,你显得机敏、灵活,懂得随机应变,根本就不像是那帮迟钝愚昧的格特姆人。”

……我应该表示感谢吗?他提起我的同胞来就好像我们都是黏糊糊的果冻,没有脑子的果冻。

“……按照规定,你可以在肯特人或格摩罗人的外形中选择,不过我猜你肯定都不喜欢,毕竟那可不是统治阶级。”他促狭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立刻获得地球人的外形,只要替政府完成一个小小的任务……”

我疲惫地流出老板的办公室,体囊里装着那件“小小的任务”的资料,硌得我怪不舒服的。老板给我看了这次任务中我要扮演的对象:夕蓝,女性地球人,六十六岁,地球联盟第五舰队的首席飞行员。年轻的女中尉。


我对面的男性地球人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我们彼此在对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我们深深相恋,如胶似漆。我们时而热泪盈眶,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时而笑得像两个孩子,抢着对方手里喂给自己的食物。

我相信我是真的爱他。至少,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形态下是的。

“替身”所提供的服务从来都是一流的,甚至包括“爱情”。只需要一点点的激素和催眠暗示,就可以制造出货真价实的爱情。

“你梦想过你的恋人是什么样子的吗,流荧?她应该有着轻盈灵动的身躯,她的伪足比任何人都要飘逸,她的体液应该是最美丽的蓝紫色……流荧,到那个时候,满树的花朵都在为我们吟唱,神圣的爱情啊……”

“拜托,隐光,你还是写你的诗吧,至少不会那么吵……”

我的动作停滞下来,对方有所察觉。

“怎么了,佩妮亲爱的?”

“对不起,迈克,我今天有些不舒服,真抱歉。”

我几乎是仓皇而逃。

这次催眠解除后的副作用格外的强烈,我的头(确切地说是佩妮的头)痛得几乎要裂开,随手在一旁的记录仪上输入个人密码,将这次的任务退出并存档。心不在焉地走出催眠中心,钛城的街道便迎面扑来。

这就是这个星球上第二大的太空港,笼罩着几乎从来没有散开过的云层。半裸的美女以三维投影的形式出现在天幕下面,做着各种挑逗的动作。在那下面是拥挤的飞车轨道,高贵的统治阶级在堵车的时候相互谩骂,不时会有两辆飞车在头顶上相撞,安全力场启动时的绿色火光在碰撞中溅得到处都是。用地面交通工具和两条腿走路的大多数都是低等种族。他们千篇一律表情麻木,因为缺乏营养而行动迟缓。这里倒是没有乞丐——政府严禁这种“给城市抹黑”的行为,不过却从来不缺乏在偏僻肮脏的小角落里用枪支和肌肉“自谋职业”的勤劳居民。

五星广场上聚集着一群人,其中什么种族都有,全都努力地伸长脖子,听着站在高处的一位瘦高的地球人的演讲:

“……每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我们应该拥有同样的权利,我们应该是自由的……向政府要求自由!我们要自由选择工作,我们要自由恋爱,我们要有生育下一代的权利!”

来自不同类型的发声器官的欢呼淹没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冷冷地笑。继续自顾自地走我的路,胳膊却冷不丁地被旁边的人给拽住了。回头一看,是只淡紫色的大蜥蜴,绿眼睛的肯特人。

“干什么?”

“小姐,你关心被统治阶级的利益吗?你知道肯特人的孩子中营养不良的比例有多高吗?你了解过成年肯特人的失业率吗……”

小姐?

他对我使用敬语?对我,一只格特姆虫子?

我这才意识到我忘记了解除替身状态,单就外表而言,我现在是风姿绰约的地球女子,优越的统治阶级。呵呵,原来如此。

“所有的人都应该是平等的,对不对?”我柔声问道,肯特人猛点头。

“那么格特姆人呢?那最低级的种族——他们的权益是否在你关心之列?”

他紫色的脸皱成一团,全身的鳞片迅速变成表示厌恶的苍白色。

“那种鼻涕虫!”他哼哼地说,“他们只懂得摹仿别人,连自己的脑子都没有长!他们太依赖那种树了,一旦有人控制了那种树,他们就什么都不敢做了。”

这就是所谓的自由主义者!我咬牙切齿。

“听着!你这自私的肥蜥蜴,我就是格特姆人!”

我在目瞪口呆的他面前直接融化成不定形态,然后赶在惩罚我的警察来到之前溜进了钛城错综复杂的地下管道。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错误。

任务完成以后没有及时解除形态已经是不对了,居然还利用统治阶级的外形招摇撞骗!令我意外的是老板居然没有把我交给警察,他旁敲侧击地提醒钛城的警察局,我是现有最优秀的“替身”,而且,现在正在为政府执行一项特别重要的任务——我想起被我扔在营养槽内的信息胶囊。老板脸上的表情让我知道,如果我再不立刻回去打开它,我肯定会被他先放在液氮里冻僵,再敲成粉末,用作城里珍贵的绿色植物的天然肥料。

信息胶囊居然用的是格特姆人独有的光学符号,老板难得这么体贴啊。这样子我就不用再额外地长手和眼睛了。

“太阳纪642年4月17日,今天是我18岁的生日,爸爸送给我一架滑翔器。我们到屋后的山坡上练习飞翔,那种滋味简直是无比的美妙!气流穿过我的发丝,我痒得只想大笑。整个世界都在那里,都在我的脚下……

“太阳纪657年12月3日,爸爸的身体越来越糟了,我担心他能否熬过这个冬天……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一起飞过了,滑翔器需要的燃料太贵,而我们连取暖的费用都负担不起……

“太阳纪685年7月24日,作为地球联盟军队的飞行员,这是我的第一次试飞!爸爸还活着的时候,说过我是生来便要飞翔的,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那一刻,什么都没有了,连世界都不存在,只剩下我和我的飞船——我们融化了,又再凝固为一体,比光还要快,飞向黑洞的另一端……

“太阳纪689年3月19日,今天我遇到跟我们并肩作战的亨利中校,他跟他的手下都是格特姆人。大家好像都对他们又恨又怕,说什么这些低等的生物会吸人的脑髓。我不相信,我曾经跟一名格特姆士兵困在暗不见天日的飞船里等待救援,在那些难熬的小时里他体内的荧光一直不曾熄灭,只是因为我对他说我害怕黑暗。他还详细地为我描述了故乡星球上美丽的圣树。爸爸,你说过只要是生命,都有渴望自由的灵魂,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

自由,飞翔,翅膀。

是这个叫做夕蓝的女孩子用得最多的词。

我和夕蓝一起进入了战火纷飞的外层空间,我们一起穿越陌生的行星上瞬息万变的沙暴,潜入异星深不可测的液氢海洋。我们一起凯旋,昔日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身经百战的战士。在庆功宴上她读起那些已经牺牲了的战友的名字,声音久久回荡在空空的舰桥……这场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从别的种族的头顶夺去他们的天空,从他们母亲的怀里夺去婴儿?我似乎能看见她皱起了眉,她那不羁的灵魂深处嘶喊着的痛苦,响在我每一个液体分子里面。


隐光死了。

在他死的时候,离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目标还差五千七百八十六个认证点。

他这次的替身任务难度很大,他要变成当红的男影帝的模样,在数十道不断改变形状的死光门中间穿行。那些死光都是真的,电视台深深地了解观众们对鲜血以及惊险刺激的爱好,每当又一个“大挑战”的自愿参加者被整齐地切为两半时,收视率都会发疯似的往上蹿。

可是,有谁会料到男影帝本人也对“大挑战”跃跃欲试呢?当然,如果他成功的话,那他在观众心目中的地位恐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取代了。如果失败的话……不过是又一只格特姆虫子而已,谁会在乎呢?

我了解隐光,他肯定会接下这个任务,在我们中间没有人像他一样急于增加认证点,急于得到朝拜圣树的机会。

我穿过好几双因惊慌失措而互相乱踩的鞋,流到隐光身边。他已经无力再保持男影帝的形象了,被割成好几摊的身体正在慢慢凝固。

我长出伪足,轻轻与他融合。

“……流荧?”

“是我,隐光,你会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不可能了,流荧,那光划破了我的体囊……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凝固了?”他虚弱地闪动着,光泽越来越暗,却挣扎着亮了一下,“其实,我一直都希望能追上你的认证点数,流荧,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倘若我们能在格里特里树上相遇,你……你会跟我融合吗?”

呵,隐光,你这傻瓜,你这浪漫的爱情诗人。那只不过是他们编织好了用来欺骗我们的一个梦!

我却轻轻地发出光来,仿佛害怕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傻瓜,我们现在已经在格里特里树最高的枝叶间了啊。你听到花朵们的歌声了吗?我会和你融合,然后再生,那将是完全地重生……”

我开始唱起格里特里树花朵们的歌曲,那来自前世的前世记忆中的调子,歌声中有紫水晶般的夜空和三个淡绿色的月亮,粉红色的花朵有着四层翅膀;歌声中格里特里树的叶片每日更换一次,掉下的时候总是朝着第二个太阳的方向……

我拾起隐光最后的碎片,收入我的体内。我知道按照我们的传统,他并没有死去,他将活在我的身体里,和我在一起,永不分离。

可是他的碎片依旧硌得我非常难受,体内传来的痛楚夹杂着烦躁,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急于从我的体表下喷薄而出。

告诉我,夕蓝,飞翔的翅膀是什么?

告诉我,夕蓝,哪里才有自由的天空?


钛城的街上又发生了火并,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三次了。

各种颜色的光束在空气中穿梭,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咒骂。金属飞车被割裂时升腾起来的蓝色蒸汽萦绕在其间,形成温柔得有些诡异的薄雾。间或有哀号声撕裂了迷雾传来,短暂的沉默之后再度响起的是更为疯狂的相互对射。

我跟大多数习以为常的钛城居民一样,无动于衷地等待着一切喧嚣都归为平静,再慢悠悠地流过街区。三维立体的巨大美女依旧在城市上空搔首弄姿。这座城市就跟地球历史上著名的巴比伦一般,在摇摇欲坠的基础上疯狂地生长着浮夸的繁荣。惩罚之日终究会到来的,也许就是在明天。

拐过一条巷口的时候我遇到了熟悉的人——是那只淡紫色的蜥蜴,已经有半个身子都变成黑色的了,腹部的一个伤口正冒着深绿色的血液。他的身旁丢着还在冒烟的枪支。

这肯特人竟然真的为自由而战斗,并且马上就要如愿以偿地为之而死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羡慕他。虽然他曾经嘲笑过格特姆人,说我们懦弱无能——或许我们真的有些懦弱吧,但我已经开始渐渐地明白,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值得为之而战,为之而死的。

“莎蒂……不要哭,乖孩子……”

那肯特人已经开始意识涣散地含混地唤着一个名字——那个最亲爱的名字,属于一个小小的孩子。我开始意识到她长着美丽的青绿色鳞片,头上有着稚嫩的淡黄色角雉,总是不肯安分地待在母亲腋下的肉囊里……

“卡玛!”我向肯特人跌跌撞撞地跑去,唤着这个在他们的语言里与“爸爸”同义的词语,“讲故事来听嘛,不要又睡着了!”

他抬起眼来,我在那双碧绿的镜子般的眼中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只年幼的肯特蜥蜴。与其说是职业病,我宁愿把自己的所作所为理解为对他的尊敬——最后的尊敬。

“谢谢你……格特姆人……我的莎蒂,那孩子已经在上一次的瘟疫中死去了,就躺在我的怀里……他们不让我们购买疫苗,我的‘等级’不够……”肯特人居然还有力气令全身的鳞片转为愉悦的淡红,“但是我又看到她了,又听到她唤我卡玛……真感谢你……我不该,不该……”

或许他是想说不该嘲笑我们吧,但那已经没有了意义。我站在他的尸体旁边,用他女儿的手替他合上半开的瞬膜。最近的死亡降临得过于频繁,频繁得叫人失去了悲伤的力气。

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我一头扎进营养槽,把自己关在里面,一口气将夕蓝的日记从头读到尾。

尘埃落定后,竟然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阳光璀璨如许,让我想起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故乡的双子星的光芒。那天的阳光也是如此,晶莹地荡漾在我的体内,勾勒出挥洒自如的线条。

我终于看懂了,那是翅膀的形状。


“……夕蓝中尉在最近的几次执行任务过程中表现得越来越动摇,尤其是那次占领帕玛星时她居然带头反对部队袭击当地土著的村庄……经过严密地监视调查,军方怀疑她与目前最活跃的反叛组织‘自由者’有往来。紧接着在一次与敌军的遭遇战中夕蓝中尉的座机于一次事故中失踪,再度出现时,机上用于记录的电脑出现了好几日的空白,而夕蓝中尉拒绝说出自己失踪期间去了哪里,只是在自己的日记里非常隐晦地提到一个词——‘欧哈拉’。政府则认为这个词语肯定与‘自由者’近期的恐怖活动有关……目前我就了解这些。”

我站在老板的面前。现在的我俨然是名相貌姣好的地球女子,有着微微翘起的鼻尖和热情洋溢的眼睛,在走动的时候总是轻快地以脚尖着地,似乎随时会脱离脚下引力的束缚而飞起来。

这就是夕蓝。

“太好了,流荧,你简直就是个天才。”老板高兴得合不拢嘴。

“但是还不够完美,老板,只靠一些照片跟日记是不够的。在和‘自由者’接头之前我要求亲自见一面我所扮演的对象,这对我的摹仿有利。”

“有那个必要吗?”老板皱起粗粗的眉。

“对方可都是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而且您也知道这是在为政府办事,万一有什么差错,我跟您谁都跑不掉,何况……”我轻笑着看出老板的犹豫,“见一面我又能给他们的宝贝囚犯造成什么损失呢?”

最终他们还是让我见到了夕蓝——一个没有丝毫心灵感应能力的格特姆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确切地说,我见到的是夕蓝的一部分。

在见到她之前我一直在觉得奇怪:这里的摆设一点都不像是囚室,反而更像是科研场所,摆满了各种形状古怪的金属管子和玻璃器皿,连看守也少得可怜——后来我才明白,现在的夕蓝是不需要看守的。

巨大的半球形玻璃罩内装满淡黄色液体,金属管汇聚的顶端是个紧闭了双眼的头颅。只有头颅而已。

“喂,肉虫子,这就是你要看的美女。”我身边全副武装的地球士兵吹了吹口哨。

“多谢。”我转过头去用夕蓝的脸冲他微笑,然后掏出藏在体囊深处的小球。来自死去的肯特人的武器爆裂开来,耀眼的强光顿时充满了室内——这足以让地球人的眼睛瞎上十分钟的光芒,在我们看来不过比一句日常的问候语粗鲁一些罢了。由于所有的交流都用光学符号来进行,大家便想当然地以为格特姆人是没有可书写的文字与有声词语的。

这实在是个误会。在我们的语言中有一个可以发声的词语,只有一个——是我们的祖先经过了艰难地回溯,终于在某个格里特里树的花朵苏醒过来的清晨登上了陆地,所发出的第一声叹息:

欧哈拉。

我的圣树啊。

我从容地走向玻璃罩内的夕蓝。我从未像如此这般淋漓尽致地使用我的感应能力,几乎到了能感到我的体核在融化的地步——我向双子星祈祷夕蓝能听到我的呼唤。

夕蓝睁开了眼,看到的是跟她一模一样的我。

“格特姆人?”她微笑,“我就知道……在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之后……他们也只有找到你们才能从我的脑子里掏出那个秘密——不过,那本来就是属于你们的秘密吧。伸出手来吧,我把‘欧哈拉’给你。”

张开感应之翼,我感到思维如巨大的洪流般以夕蓝为源头向我汹涌而至,不仅仅是关于“欧哈拉”,还有她所有的记忆:与父亲共度的童年,十八岁那年飞起来时从脚底擦过的那片树叶,入伍宣誓时的虔诚,将枪口对准平民时对方眼中海一般深的怨恨……那些充满着甜蜜跟痛苦、迷茫跟悲伤的记忆啊。我跟夕蓝的记忆相互缠绕,终于融合在一起,我跟着她出生,一直到死亡。

我就是夕蓝。

“我该如何感谢你?”

“如果,真要感谢的话……”她的唇喃喃,“请你,带我去飞翔。”

我隔着罩子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关掉了所有生命维持系统的开关。

警报响起在整幢大楼,门外纷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我站在窗前,俯瞰着身下二百多米远的街道。在我头顶,一对宽大的白色羽翼正缓缓打开。


从前隐光无意中的话竟成为了现实:事故中失去了坐标的夕蓝在宇宙空间的某处发现了有格里特里树生长的小星球,或许是星际间的粒子流带去了树种,在适宜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吧。那里的一切都还处在蛮荒状态,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国家。这是个致命的秘密,夕蓝为了守护它付出了代价。

“欧哈拉”,我的圣树。格特姆人的自由天堂。

我将会飞向高高的天空,那些云层之上的地方。我将把“欧哈拉”的存在和具体位置以只有格特姆人才会读懂的光学符号耀眼地写在天空——那将燃尽我所有生命的光芒,一定能够刺穿云层,照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在战场上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流血奋战的格特姆士兵,每一处联盟星球上挣扎求生的格特姆人都将会读到它。这消息将被我的同胞们以几何级数增长的速度,迅速地传遍这个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这将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飞翔。我将任凭风从我的脚下经过,我将在那云层之上舞蹈。在我蒸发之前,我曾经展开翅膀,真实地飞翔过。如此自由地飞翔,不受任何约束。

而且,隐光,夕蓝,还有那位不知名的“卡玛”,你们都跟我在一起。

来吧,和我一起去飞翔!

尾声


终于恢复了视力的地球士兵呻吟着从地上爬起,在他面前的是嗤嗤作响的冒着火花的被损坏了的仪器。被打破的窗外有一个类似巨大的白色鸟儿的身影,它扇动着翅膀,像终于挣脱了线绳的风筝,渐渐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持续了长达两百多太阳年的时间,参与的低等种族多达二十多种,并最终使地球联盟土崩瓦解的格特姆人大反叛,就此拉开了帷幕。

后世称之为——“自由之战”。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05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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